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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京州甘愿在文学艺术的大汉之风中沉酣一辈子,哪怕最终要化为一块砖一页瓦。他郑州紫荆山附近家中雅洁的客厅里,摆放着一块黝黑狭长的汉代画像砖,砖面上凸起的线条刻划着一只腾越的虎。这虎看上去凝练而昂扬,很得属虎的夏京州珍爱。在我看来,夏京州就是书坛一只雄劲之虎,不定哪天就要啸傲山岳。
夏京州把书斋命名曰“汉风堂”,他的书法也多在汉简、汉隶、章草之间沉潜,追寻朴厚之风。静态的篆隶之外,夏京州的行草书也掺合了浓浓的秦汉笔法,线条简率高古,很是耐看。简率高古的还有他这个人。若论起豁达、宽容、热诚、善良、率真、平和、古朴,朋友圈子里没有不对他翘大拇指的。人也艺也,浑囵一体,夏京州都在一种统一的大风格之中。
如果把这种动人的大风格总结为“汉风”的话,想来正中夏氏下怀。汉风当然起于汉代,但经千年发酵,在艺术审美层面上,早已凝固为一种跨越了具体时空的标本性窖藏。事实上,夏京州就是被彻底汉化了的典型艺术个案。
从公元前206年刘邦建国,到公元后220年汉献帝被曹操的儿子曹丕所取代,前后共427年,这就是历史上所说的“汉代”。汉帝国政权的统一与强大,是夏、商、周以来前所未有的。它与当时欧洲的古罗马东西并立,创建了令后世叹为观止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,并对整个世界历史的发展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。
这是一个宏阔豪迈、人材辈出、大有作为的时代,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士人们,谁都想为国家一试身手,而且充满自豪地相信一定能大获成功。汉人的气度,在鲁迅看来,表现得具体而微。他在《看镜有感》中说:“遥想汉人多少宏放,新来的动植物,即毫不拘忌,来充装饰的花纹。汉人墓前的石兽,多是羊、虎、天禄、辟邪。凡取用外来事物的时候,就如将彼俘来一样,自由驱遣,毫不介怀。”
于文学艺术,汉代呈现出一派雄浑博大。在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思想占统治地位的情况下,儒家的审美——不激不励、风规自远、中正冲和、雍容博大——便是汉代艺术审美之旨归。这方面,读读司马相如的辞赋和司马迁的《史记》,再看看现今陕西霍去病墓前的石雕,就会明白什么是天人合一,什么是浑朴自然。
具体到书法,汉代崇尚简朴、质朴,这当然也包括汉印。汉隶看上去并不丰富,但汉隶靠一种足够简单而又不断重复的强劲节奏,产生出一种深邃之美。事实上,汉隶一直在阐释这样一个看似浅白的道理:愈简单愈深刻。巧妍只能是肤浅表象,雄浑博大才是东方艺术审美之根本。所以,汉代艺术,是华夏艺术中一种代表性的、境界高迈的艺术。
兜了这么一大圈子,意在更清晰地感知夏京州艺术赖以发育的背景与土壤。在夏京州的新近作品中不难发现,无论是稚拙幽默的渴笔隶书,还是卷地旋风的逼边行草,都是他“用我夏京州的灵魂血肉,去诠释有着严格规定性的汉风母体”艺术创作思想的特定尝试。“笔墨当随时代”这句经常挂在夏京州嘴边的话,正有力揭示了他强烈的探索求新欲望。而“艺术就像搞科研”这句乍听上去多有偏颇的随口道情,细细想来,却很能恰切地描摹出夏京州艺术创作方面势不可遏、无处不在的调皮姿态与好奇心理。在我看来,这是当今中国书画家缺失已久的可贵质素。
对“汉风”具体的继承方略,夏京州的认识是,弱水三千只取一瓢,汉代艺术这个母体太大,必须在领会其精神内核的基础之上,在某一侧面进行有效对接与转换。这是一项难度绝大的工作,非大修为者不能为。依夏京州指认:颜真卿化汉风入楷,朱耷化汉风入书入画,金农化汉风入诗书画,何绍基化汉风入行草,吴昌硕齐白石化汉风入诗书画印,及近,王蘧常化入章草,林散之化入今草,陶博吾化入行楷、沙曼翁化入隶书,如此等等,移山填海,汉风队伍必将与时俱进。
在我看来,夏京州书法在得“汉风”静穆之气——这已经非常不易,人生至此已是书家——的基础上,近年来孤胆突破,用散锋、侧锋作篆隶,别饶奇趣。这是值得特别强调的现象。篆隶创作裹锋逆入、笔笔中锋、万毫齐力早成铁律,夏京州逆潮流而动,搓、跺、捣、拖、绞、擦等“边缘动作”参差上阵,把自己最为擅长、广得赞誉的隶书,写得“蓬发草履”,书界多所不解。
对此,夏京州给出的解释是:散锋、侧锋中的中锋,也是中锋,是一种更为含蓄、更有深度的中锋。一语既出,惊诧一片。在艺术创作中时时握持一种质疑或说破坏的心态,无疑使夏京州始终处于满弓开张式的紧张姿势,这是一种纵深开掘者的姿势。正是此种姿势,为夏京州艺术所独有的深度与力度,作了坚实的框架支撑。
事实上,以散锋、侧锋作隶,金农早开先河。在金氏中晚期的隶书作品中,不难发现侧锋横刷的痕迹。正是把这些或许被人目为旁门的“出轨痕迹”作了系统提炼与夸张,才有了彪炳书史的“漆书”的诞生。或许这些璀璨星辰的光芒过于耀眼,由漆书所贡献出来的创作技法与创作思维,竟然在车水马龙的艺术街市上被冷落日久。
艺术潜力不容小觑的夏京州,书法上尚未自成面目,但他至少步步为营在自立家数的路上。2005年,夏京州43岁,纵横比较,这正是“在路上”的年龄。这个年龄,所作书法能够件件不落俗格、张张有可观之处,手段不可谓不高强。细看夏京州的字,不猎奇、不狂怪、不花哨,魅力隐藏在一点一画之间,来得自自然然而又匪夷所思。
夏京州想得开也放得开,为了专事书法,他断然辞去了河南省委政法委令人艳羡的国家机关工作。为了深掘艺术,他不为名利遮望眼。多年来,在汉风堂并不宽绰的书案上,夏京州面壁修禅,把一支支毛锥折磨得“少年谢顶”,废纸能数三千。他日日挥毫,但绝不乱写,游弋于秦风汉韵之间。写罢后,或歌或饮,神游物外。
夏京州生于古怀庆武陟,生性豪达,内蕴朴厚。祖辈熏陶,幼嗜涂抹。习字入手颜柳,后由《张迁碑》转而钟情汉隶。隶书启蒙于李权,再周君谦、谢瑞阶、陶博吾、沙曼翁诸前辈,指授导引之恩,未敢稍忘。
作者:郑志刚(著名美术批评家、书画家、诗人、作家、国学学者,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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